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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石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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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石龍

魏家軍已成頹勢, 在隆京城門內外被銀地孟家的兵和匆匆趕來的風聲境境衛軍加上禦靈衛前後夾擊,進無可進,退無可退。

這幾日東方雲瀚睡得並不安穩,勝仗固然值得慶幸, 可這一場戰役損耗隆京比十一年前更甚, 也不知要多少年歲才能將這座皇城養回從前的光景。

人雖護下許多,可也死傷不少, 加上那些隨魏筌霖而來的鐵騎, 破碎的屍體堆在隆京城外可成一座小山。這些人……都是為了魏筌霖的大計而來, 是他幾十年謀劃下的犧牲品, 原本這一切都可以不必發生。

此刻東方雲瀚依舊站在了城墻上, 他看著城門下頭盔落地, 銀發翻飛的魏筌霖,瞧他蒼老的面容,心下知曉即便此番他放虎歸山, 此虎也再難站起來了。

魏筌霖不甘心被小兒玩弄, 更不知自己從哪裏敗露了野心, 十一年前隆京之禍後沒多久他便退下朝堂,告老還鄉,卻沒想到心中的謀劃還是被人算到了。

東方雲瀚的聲音在高臺上響起:“舅公, 降了吧!”

此話剛出,白容便閃身站在了他的身後, 他比東方雲瀚高出一截, 左手掐著魏嵊的後脖頸將對方按在了城墻懸眼之上,半身探出了城墻邊緣, 頭顱向下。

魏筌霖已經七旬了,膝下只有魏嵊這一個兒子。

在沈獅將魏家軍趕出隆京城外時, 東方銀玥便囑咐白容找到魏嵊,將他活捉到東方雲瀚的面前。

魏家軍雖為魏筌霖馬首是瞻,可到底也能分清形式,此番領頭軍只有魏嵊與魏筌霖,壯年被俘,垂垂老矣的那個也不會有出路了。

魏筌霖看著城墻上的兒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雙目猩紅,回顧一生,仍有不甘。

他雖沈默,可魏家軍中至少有一半人放下了武器,這一仗勝敗已定,無轉圜之機。

忽而一陣地動山搖,如地龍翻身,站在高處之人感覺更加明顯,比千軍萬馬踏來還要震顫。

那些圍在中融山前後的士兵紛紛下馬趴地,東方雲瀚也扶住了身前的城垛,目光朝前望去。

那是中融山,山脈異動,前後錯位,無數樹木傾斜,塵煙四起。

忽然,山間出現一道裂縫,一陣陣驚叫聲從遠方傳來,那是守在魏家軍後方的風聲境境衛軍和禦靈衛的聲音。

地面裂出了數到豁口,搖晃震顫,要將人吞入裂谷之中。

在場的禦師紛紛停下攻擊的手勢,連帶著他們的契妖,所有目光只往一個方向而去。空中的涼意隨呼吸鉆入人的肺腑,除此之外還有木之靈的清香,中融山間的木之靈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震了出來,零星綠光以奔逃之勢四散。

白容怔怔地望向中融山,黑眸在那一瞬化為金色,一股強大的妖力於山中覺醒,直激得他甚至要忍不住幻出滿身龍鱗。

城中高樓坍塌,忽而一陣輕風從背後傳來,帶著許多人的尖叫聲,越過他鬢角與額前淩亂的碎發。

這一瞬,白容的呼吸停滯,心跳也漏了一拍,他本掐著魏嵊脖頸的手也卸了力,只渾身僵硬地轉身去看。

隆京城門距離皇宮很遠,可站在城墻上可以直觀地看見一條天華大道直通宮門。如今看來,整個隆京都是一副破敗景象,處處成了廢墟,還有那些禦靈衛在極力撲火,紫星閣的禦師也在盡力控制住因瘴毒而異變的妖。

皇宮之中,宮門一角傾倒,而宮中最高的、可以俯瞰整個隆京的梵宮卻從底部生了裂縫。地裂之後觀星臺從中折斷,華麗的梵宮猶如一根在風雨中被折了枝的荷花,不過眨眼間便壓倒了宮墻。

塵煙鋪開,那一陣震顫的風再度吹向了白容,風勢待到他跟前分明很弱,卻將他吹得往後踉蹌了一步。

久未呼吸,白容渾身血色褪盡,那雙金色的瞳掃過皇宮每一處,他依稀記得早間臨行前東方銀玥對他說的話。

她說:“魏筌霖老了,唯有抓住魏嵊此戰才算真的結束,隆京禁不住再折騰,只願他們能降。”

她說:“如今我也只能信你可在短時間內抓住他,抓到他後將他交給雲瀚,在戰事未平之前,你暫且守在雲瀚身邊,我也只相信你能護住他的安危。”

白容並未立刻答應,他回:“那麽多人守著他,他不會死。”

東方銀玥卻笑:“守著他的人哪有你厲害?”為了誇讚他讓他心動,她甚至道:“瞧那日卞大人也想護主,以身攔箭,還不是被嚇得摔了一跤。若是白容在場就不一樣了,那根箭,必然傷不到雲瀚分毫。”

白容是有些得意,可他更知道這話是東方銀玥故意哄他聽的。因為她知道魏筌霖的箭很厲害,她曾親眼看見那根箭險些了結了東方皇族的未來,所以她不敢讓東方雲瀚在此關鍵時刻冒險。

可他仍有些不願。

“那殿下呢?”他問:“殿下的安危呢?”

東方銀玥撫著他的臉輕聲道:“宮外有禦靈衛和紫星閣的人,我又不出宮,就在這裏等你們的好消息。”

她的笑容依稀還在眼前閃過,白容的視線卻變得越發模糊,像是被從天而降的白雪糊住了眼,他擡手擦了一遍沒擦掉,再擦一次,這回他看清了,梵宮確實倒了。

“殿下……”

白容的心中忽而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他此生從未體會過這種六神無主的慌亂感,即便當初知道東方銀玥重病在身,或許命不久矣,他也極力地想各種能讓她延續生命的辦法。可這一瞬,白容覺得自己尤為無力,走出的每一步都腿軟得他差點從城門上撲下去。

他心中安慰自己,不會的。

皇宮那麽大,東方銀玥不一定會上觀星臺,高臺坍塌之後也只是砸倒了皇宮一角,那裏離星祈宮有些遠,她一定不會有事的。

城墻上的人都在驚懼這突如其來的地動,誰也沒看見那個公主府的蛇妖是何時離開的,他猶如一道黑色的光,逆著風往皇宮而去。

這一條路很短,可白容幾乎拼盡了渾身的力氣。他不信東方銀玥恰好就在觀星臺處,所以他第一時間回去了星祈宮,早間他便是從這裏離開的。

殿下說她哪也不會去,那她就一定還在這裏等著他!

“殿下、殿下!”白容沖入了星祈宮,他無視那些因地動而慌亂四散的宮女,直接沖入了星祈宮東方銀玥的寢殿中。

殿中沒有,院中也沒有,就連後花園也不見她!

“殿下!白容回來了……殿下。”白容的腦中一片混沌,他氣喘籲籲,站在星祈宮中只覺得周圍一切都在扭曲、形變,而後朝他逼近,讓他寸步難行。

“你快出來吧,殿下……地動了,這裏很危險,我來帶你走,我、我……我來帶你走。”白容頭一次覺得自己竟這麽冷,從天而降的雪比冰刃還要傷人。他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聲,腦海中卻在一遍遍重覆著東方銀玥對他說的話。

她說她哪兒也不去,就在宮中,等他們的好消息。

白容沒敢去找皇宮其他角落,他不敢去想最壞的結果,可他又想若有一個萬一呢?他若花時間去找皇宮其他地方,而那一個萬一就在觀星臺下,在那已成廢墟的梵宮下……

這一條宮路他走過無數次,曾經每一個東方銀玥不在公主府的夜晚,他都會於深夜行過這條長長的宮巷,去星祈宮外陪著她。哪怕透過窗戶能看見她映在窗欞上的剪影,那他靠在樹杈中睡的一覺也必然是安穩的。

那麽多次行走過的路,仿佛有無盡阻力,讓他寸步難行。

白容終於走到了那片廢墟下。

觀星臺折半,破碎的石塊還在隨著地動不斷往下落,而那片比人高出數倍的廢墟掩埋得足夠深,竟透不出一絲活人的氣息。

中融山處遙遙傳來一陣驚人的吼叫,震天動地,一股凜冽的寒氣從城外傳來,霎時間將空中的雪花冰凍,化作寒刃而落。白霜如雪,覆蓋半邊山丘,直逼城門。

天突然變得尤為黑暗,烏雲滾滾,當真像是要塌下來一般。

誰也沒料到眼前這一幕,古書上記載中融為真龍所化的山,她沈睡於此,以自身化作可以供妖族生存的木之靈,亦滋養大地,使隆京風調雨順,物產豐潤。

可這畢竟是傳說。

眼下傳說成真,他們瞧見中融眼處琉璃一般的龍角探出山尖,看見連綿的山脈中一道黑曜石般的身影破土而生,她的脊背上長滿了青竹與樹木,又在大地的顫動中紛紛墜入深淵。

所有人都驚住了,大氣不敢出,呆楞地望向那從中融山中爬出,身體腐朽大半又在骨肉上連著玄甲、四肢攀地、仰天吼嘯的——龍!

無數人墜入因地動而裂的縫隙中,無數人在震驚尚未回神裏悄無聲息地死去。

那些士兵此刻不分你我,也不再分天穹國皇室的還是蘊水魏家的,他們紛紛躲避那突然出現的裂谷,在這一瞬與妖相比,他們顯得無比地脆弱。

又一個人因來不及逃走墜下深淵,一只手突然從上抓住了他的手臂,裂開的豁口上方,渾身白衣滲血,披頭散發的男人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咬緊牙關道:“爬上來啊!”

士兵這才回神,連忙借著這股力往上攀爬,待到他回到地上才仔細去看,認出了眼前之人是誰。

魏嵊之子,魏筌霖之孫,魏家唯一的嫡系繼承人——魏千嶼。

他的爹成了東方皇室的俘虜,他的祖父還不肯屈服,可他卻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用盡自己的力氣在後方救風聲境而來的兵。

生死關頭,難分你我,所有人的唯一念頭只有一個——想活!

魏千嶼與落尾的這些人正好處於中融山境內,此處地動得更為厲害,便是僥幸躲過了地裂也不能站起來,更別說奔跑逃走。

魏千嶼救了許多人,早已精疲力盡,這些天他從未休息過。

是他騎上玄馬去風聲境找人,才將他們繞山帶來了這裏。他想著魏嵊從東而出,那東孚即便不造反,也不可能出兵,而他唯一的出路便是去找救兵。

他無法接受父親與祖父的反叛,即便他以死相逼恐怕也不會讓他們動容,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自己所能去阻止這場悲劇。

魏千嶼再拉了一個人上來,只覺得眼前一昏,腳步踉蹌後竟直直地往前栽入了不遠處的深淵。

有那麽一瞬,他想著就此結束也好,反正他這一生過得都很亂,死了也就什麽都不用面對了。

可下一瞬他又覺得不甘,他無能反抗,無力掙紮,無法挽回,一無所知,這一生似乎一件成事也未做過。好像他的存在與不存在皆不重要,可正因為這一絲不重要,才生了不甘心。

不容他再多想,腰間忽而一緊,勒得他無法喘氣,緊接著下一瞬便被人高高拋起。天旋地轉之後,魏千嶼看見了一張近在咫尺的巨大虎臉,老虎炙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瞬間將他嚇清醒了。

“你方才……該不會是在找死吧?”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魏千嶼渾身一震,呆楞望去。

只見那虎頭之上坐著個碧色衣裙的女子,一如他與對方的初見,英姿颯爽,仿佛仙使降臨。

沈仙子三字卡在魏千嶼的喉嚨裏,下一瞬他便看見對方蹙眉。

沈鹮朝魏千嶼伸手道:“亂事由你魏家起,你不隨我一起去看看?”

魏千嶼本能地搖頭,他想過要阻止的,可他什麽也阻止不了,那些在觀星推運上看見的畫面,有與無皆無可改,就像是命定的結局,不過被他提前窺視而已。

他沒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祖父和父親,更沒有臉面去面對東方雲瀚。

沈鹮只是瞥了他一眼,她沒管魏千嶼願不願意,直接將他拉上了獅虎鷹的背上,而後拍了拍獅虎鷹的腦袋,下一瞬龐然的妖獸騰空而起,直往隆京城飛去。

他們飛得越高,便越能看清如今隆京的形式。

玄黑鱗甲的巨龍身體絕大部分都化作了山川上的石塊,那具身體仿佛隨時都會散架一般,可威懾猶在,依舊堅不可摧。

無數箭矢朝中融山飛過去,一時間魏家的鐵騎與孟家、古家帶來的兵紛紛朝那巨龍投去兵器,可那些箭矢砸在龍鱗上甚至不如一陣微風的分量。

龍爪擡起,震天動地,那一股股強烈的妖氣順著寒意襲來,或許這連綿數天的雨變成了冰霜又化作了雪皆與這條已經沈睡了數千年又再度醒來的龍有關。

獅虎鷹飛過龍腹,小花發出一聲淒厲的怪叫,嚇得閉上眼睛直往前鉆。

沈鹮安撫地拍了拍它的腦袋,可她的心也在瘋狂跳動,屏住呼吸,再想擡頭去望,便有一只手輕輕蓋在了她的眼上,遮擋了那似腐朽,又似與山體同化的龍腹。

蓋在她眼上的手溫柔有力,傳來熨帖的溫度。

沈鹮想起她記憶裏的中融,那存在靈虛境中小小一只,特別愛臭美,還喜歡往自己身上戴花兒的小玄龍……她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樣子,而造成這一切的人,沈鹮知道是誰。

小花飛得很快,它很懼怕這條蘇醒的石龍,為了躲避那些從中融山上落下來的山石,便是坐在它的身上也不安穩。

一個劇烈的晃動,沈鹮靠在了溫暖的胸膛上,霍引終於將手拿開,頹敗的隆京進入眼簾。

她感受著從身後傳來的溫度,雙目定定地盯著十一年前便已經出現過一次混亂的隆京,感嘆這些亂象從頭到尾,都是由兩個人而起。

一個為了皇權,一個為了執念。

而從始至終,被他們共同推翻的東方,卻是這世間難得的,只為蒼生百姓。

“魏千嶼,眼下這些都是你父親與祖父造下的孽,需得由你去化解。”沈鹮說這話時,聲音有些顫抖。

她回身越過霍引的肩膀,看向趴在獅虎鷹的背上臉色慘白的魏千嶼道:“而我,也有需要我去化解的孽。”

魏筌霖執念過深,沈清蕪瘋魔,他們都是致使生靈塗炭的罪魁禍首。

總要有人去解決這一切的。

沈鹮嗅著風中飄來的瘴毒氣息,雙手比了個結印將魏千嶼送去了皇城門前。她看著朝下墜落的身影,也看見了站在城墻上的小皇帝,還有城中奮勇殺敵的禦靈衛、消解瘴毒的紫星閣禦師……

人族之難,人族定,而妖界的災難,不會再重蹈覆轍。

真龍現身,妖族紛紛膜拜,一時間空中飛過的竟只有沈鹮座下獅虎鷹,且獅虎鷹還是被沈鹮捂著耳朵強行帶領上天的。即便眼前中融已經化為山石,卻神威猶在,令妖蟄伏。

沈鹮本在中融山中等霍引修養好,可鳳凰木從中斷裂,劇烈的妖氣從山底襲來,霍引強忍著才化作人形跟隨她離開中融山,出山便見如此壯景,沈清蕪的計劃也正在實行。

她原本還在想,他一個梅花妖要如何在啟陣時讓群妖和人群配合,眼下看來,他其實早算好了一切。

他等著魏家的兵攻入皇城,等著魏家的妖吸足瘴毒,再將中融喚醒,有龍主鎮壓,一只妖也跑不掉,而兩軍交戰,一個人也逃不脫。

眼看石龍踏山而來,碾碎無數山丘草木,混沌的中融眼上似乎有一道單薄的身影,他與沈鹮遙遙相望。

一股寒氣從隆京城中傳來,帶著逼人的殺氣,霜花成箭,冰封半邊城墻,直朝城外山川而去。

沈鹮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破碎哀嚎,待她回眸,從高處去看。

皇宮的梵宮不知何時坍塌,而斷裂的觀星臺下一道黑影化作颶風,將無數瓦礫卷起,濃烈的妖氣於風中沖撞,那股殺意順隨風雪而至。

白容的聲音撕裂沙啞,叫人心神顫顫。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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